曾庆雨 :《金瓶梅》叙事艺术的思维特征
《金瓶梅词话》(下简称《金瓶梅》)[1]作为晚明时期长篇小说文体成熟的代表作之一,其叙事思维构成的杰出性,以及叙述手段的巧妙和创新性备受瞩目。
有学者甚至这样评价:
“兰陵笑笑生就是一位具有勇敢创新精神的作家。没有《金瓶梅》这样一部赤裸裸地暴露社会政治、世情、人性丑恶以致被人目为‘淫书’的杰作,古代小说的现实主义主流是无以形成的。”[2]p15
如果说,艺术地再现现实人生境遇是笑笑生创作的强劲动力的话,怎样艺术地实现这种再现?就是一个很实际的写作技巧运作的实践活动了。
尽管《金瓶梅》在已趋成熟的章回小说体系框架中,找到了叙说方式的基本依据,但该部著作究尽还是一部缺少史书典籍的依傍,脱离了传奇志怪的笔法,以虚拟和再现现实为主要叙事手段,充分个性化、有着宏大结构的文本。
由于《金瓶梅》强大而富有震撼力的现实再现性,以及对人性和社会诸多形状的丑陋和邪恶的揭示张力,使得创作主体更多被研究者关注到的是深邃的现实洞察力,和娴熟的叙述笔法。
这两点鲁迅先生做出了最精当的评述: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现”。[3]p180
但是,对于文本中所呈现出来的叙事构思层面上的思维个性特征却少有论及,这不能不说是研究中的缺憾。
笔者曾对《金瓶梅》在叙事建构的形成方面提出了“借用、延展、脱颖出新几个过程以及对比和互衬等叙说特征”[4]p134的看法,其中也提及到其思维特征对后世叙事类型的巨大影响,但未作出具体分析。
本文拟在已有的研究基础上,进一步考察创作主体在文本建构形成中所具有的思维理念,及其产生的艺术效果。
透过对笑笑生叙事思维方式的具体分析,更加充分的认识到《金瓶梅》对中国长篇小说创作艺术思维产生的广泛影响,进一步领会“《金瓶》壶奥”(脂砚斋语)之所在。
一
《金瓶梅》的独立叙事体系和构建方式,突破了之前对历史题材的攫取(如《三国演义》),对杂传故事的演绎(如《水浒传》),对人物行状的记述(如《西游记》)等传统而经典的叙事方式。
兰陵笑笑生在有感于晚明的“哀世”(鲁迅语)衰竭不振,世态炎凉莫测、人世悲欢相续、生死离合难料的诸多无奈的人生境况之后,遂以小说的方式寄予笔端,极尽描摹人情世态之种种情状。
然而,感性的认知和理性的表达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在文学的创作过程中,二者又是紧密结合,不可或离。
就文学创作活动的基理而言,创作主体一方面是要有感而发,另一方面是有感怎“发”。
如果说晚明社会黑暗的现实给了笑笑生“感”的知性存在,那么对于人性本质的思考引“发”出的便是贯穿于整个叙事体系中所蕴含的深刻理性思辨。
《金瓶梅》文本的外在形态是叙事结构十分宏大,有学者提出其叙事模式是“波放型环式网状结构”[5]p283,同时指出采用这样的结构模式与创作主体的思想结构有关。
文本的内在组合是人物事件众多繁复并有机联系,三教九流之间人事勾连缠绵纠结,朝廷庙堂与市井闾巷之地空间腾挪还复不断。
透过这些喧嚣的情节媾和和复杂的人物故事铺陈,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统摄整个叙事体系的主导思维的原貌及其原型所在,即华夏古老文明所形成的“圆”的哲学思辨与文化历史所形成的诗学精神的积淀。
正是这两方面的思维定势,决定了文本叙事体系构建的基本方略,叙说艺术的审美关照,以及叙事手法的独到之处。
所谓“圆”的哲学思辨是指华夏文明产生的以生命体悟为特征的宇宙观,也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的精神原型。
《周易·说卦》云:“乾为天,为圜”。
《庄子·说剑》云:“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明四时。”
天圆地方的环宇认知,以及“天人合一”的一元论的世界观,使得“圆”成为了华夏子孙对生命意义的发现。
圆形的外在包含了泾渭分明的黑白两极的太极八卦图,便是对这种世界观和方法论最形象的理解和阐释。
“圆”的生命特征是动态的,动是大自然生命原理的永恒形式。
虽然“圆”的形态不够稳固,极易变形,但却最具包容和也易恢复原型。
唐人黄蘖希运禅师的《传心法要》云:“深自悟入,直下便是,圆满具足,更无甚欠。”[6]
这里的“圆”就是周全、充满、充足之意,体现了佛性的普遍与阔大,以及佛理的浩瀚和深邃。
在这样一个佛性的世界里,圆满具足,没有缺欠,这便是理想的、圆融的生命世界。
这种充满了乐感和自足的生命意识,强调圆融和变通的生存之道,正是中国文化的显著特征,也是普遍存在于人的最深层的美感共识。
在《金瓶梅》的整个叙事组成体系中,从故事情境(即环境场面,人物言行,人物与事件间的逻辑关系,事件全过程等)的设定,到整个文本的缜密构架,“圆”的思辨特征很是明显。
从移植和借用《水浒》武松单元故事情境到完全进入《金瓶梅》的故事情境,环境场面的大致走势是一种外推的态势,由前者家庭-市井-家庭向后者的家庭-市井-社会-家庭推进,描述的场面对象也由此扩大为西门府-清河县-山东省城-汴梁京城-西门府,起点与终点形成的正是一个圆形。
在这个圆形中,故事情节由此展开,人物的命运得以展示。
而正如同太极拼图一样,不论情节和人物是多么的繁复和复杂,一个已经规定了的“圆”使得万变不离其宗。
不仅如此,“圆”的思维特质也规定了人物的命运走势,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两个六儿——潘六儿(金莲)和王六儿的人生及归宿的安排。
《水浒传》人物画
潘金莲,小名六儿。虽然生长于一个普通的裁缝家庭,童年的生活也还算是无忧无虑,不幸的是在父亲死后,九岁的她被母亲卖给了王招宣府,开始了歌舞弹唱的学艺生涯。
聪明伶俐的潘六儿,在六年的学艺中,不仅学会了识文断字,填词唱曲,也学会了描眉画脸,插戴穿衣,尤其是如何取悦于男性的技巧和手段。
六年后,王招宣战死沙场,十五岁的潘金莲再次被母亲卖给了张大户家做丫鬟,她专习琵琶,“会一手好弹唱,针指女工,百家奇曲,双陆象棋,无般不知”,可就是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可人儿,却命运多舛。
从十八岁被主人张大户强占到二十九岁被武松酷杀,她的一生中三个男人左右了她的命运:
第一个是张大户,不仅改变了潘金莲的生理属性,使她由少女变成了妇人,更主要的是通过物质补偿的方式使潘金莲明白了容颜和肉体的实用价值所在,并造就了其心性的轻狂;
第二个是武松,他使潘金莲第一次见识了伟男子的形象,也给了她一把人格比对的尺子,促使她深感自己的卑微与下贱,同时也激起了她强烈的自我膨胀欲来抵御这种深深的自卑心理;
第三个是西门庆,他既成就了潘金莲女性心理的全面成熟,也引导了她身心的全面堕落,以致万劫不复的悲剧终结。
《金瓶梅》连环画
潘金莲的一生是悲哀的一生,其哀有三:
第一,她的生命过程是一个被动态的,不论是生存方式的选择还是社会角色的选择,她都是被他人所安排。
从少年学艺到与人为奴,母亲的两次出卖使潘金莲的身份由平民降为家奴;她的第一次婚姻嫁与武大,一手操控的是张大户。
她的第二次婚姻改嫁西门庆,虽说终于是她自己的选择,但从家庭地位而言却从正房妻子降为姨娘。
第二,她的情感生活也是阴差阳错,总被命运作弄。
被命运作弄的无奈,笑笑生有着最质朴的表述:
“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些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凑着的少。买金的偏撞不着卖金的。”
和她有过关联的男性中,武松是她唯一深情向往的人,却情无所依。
陈经济是唯一对她一往情深的人,可她却没能把握,终始其情付之东流。
第三,她的一生有过三次重大转折[8]p33,皆因情爱而起。
她的痴情于薄情,纠缠在她生命的恩恩怨怨之中,且从未间断过。
她的生命也因了这个“情”字,以被掏心挖肺,曝尸街头的悲惨方式而告终。
这样的生命轨迹,怎不引导出“明媚鲜妍能几时,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无奈叹息?
作者把《水浒》中潘金莲这一人物,通过对其生平的细化补充陈述,既起到了把移植人物过渡到新文本叙事时空的作用,同时更能看出作为第一叙述主体[7]为人物形象的形成伊始就铺垫了一个心灵成长的畸形轨迹,这给人物的后续行为提供了合乎逻辑的心理基质。
王六儿是西门庆的外室,即当下的被包养者称谓。她的人生际遇与潘六儿十分不同。
她因父母早亡,做屠宰买卖的哥哥将她抚养成人,嫁给一个破落户的长子韩道国为妻。
以她平平的姿色,出身背景和生活环境,要想进入到富裕社会阶层那是绝无可能。
可命运对她似乎有所偏爱,她因丈夫做了西门庆家的店铺管事,搭上了与西门府的关系。又因为与小叔子通奸被邻里举报官府,而得到了西门庆的关照免了身败名裂,由此成了西门庆的外室。
西门庆对王六儿而言,就是彻底改变她一家人命运的贵人:丈夫韩道国因西门庆的提携,从一个街头的市井宵小变成了西门府在江南分号商铺的总管。女儿韩爱姐因西门庆的安排,嫁入豪门,做了丞相蔡京的大总管翟谦的小妾。
王六儿身心的付出,换来了西门庆的奢豪供养。
西门庆不仅很快在富人区为她买了房子,还利用手中的权利,冒着违犯朝政纲常的风险,贪赃枉法,为这个情妇带来了一笔颇为丰厚的外快。
《金瓶梅》人物绘画
王六儿与西门庆之间更多的是交易与利益关系,西门庆对她的供养是为了得到生理上的满足,王六儿的“输身”则迅速脱贫致富,改变了卑微低贱的社会地位,跻身于富有的阶层之中。
得与失之间的算计其实才是王六儿对西门庆的本质心态,尽管她是西门庆唯一的外室(不是第三者,或当下的小三属性,也不属于偷情猎色苟合之类),可双方都很明白相互之间是一种交易,西门庆付给王六儿的资费都要高出其他女人很多,王六儿也要比其他人有加倍的忍受力。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情分可言,所以当西门庆身亡后,王六儿便撺掇韩道国拐带了巨额资金,离开了她发家致富的清河县,投靠了更具权势的大龄女婿翟谦大总管。
可世事难料,当王六儿一家人再次出现时,已是投靠无门的漂泊浪人。
他们所幸遇见了原来西门庆的女婿、临清谢家大酒楼老板的陈经济,才算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命运不仅将其打回原形,回归到了社会的底层,还使得他们过去尚能遮风挡雨的的“家”也丧失了。
经历太多变故的王六儿,不得不与女儿一同做起了“暗娼”的营生,不得不为生存而拼命挣扎。
《金瓶梅》人物绘画
对王六儿一生结局的安排,可谓颇具象征的意味:
女儿韩爱姐与陈经济一夜追欢后,便坚从陈经济,陈经济死后,韩爱姐也离开了贫困交加的父母。
王六儿与韩道国都已是年近半百,生活给予他们选择的机会几乎为零。万般无奈之下,王六儿只好主动找到她的老客何官人求助。
这个善良的商人带着这对夫妻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江南湖州,王六儿过上了一女侍二夫的畸形生活。
之后,何官人死了。留给王六儿一个他们俩生的六岁的女儿,几顷水稻田地的遗产。
再一年,韩道国也死了。当韩爱姐和叔叔一起逃避北方战乱,找到王六儿后,她与小叔子成婚,为女儿们撑起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尽一份人母人妇的责任。
王六儿以一个普通农妇的身份,守着一份简单的生活,走完了她平淡的晚年。
从对各种欲望的不懈追逐,到所谓辉煌的人生顶峰,再到一无所有的人生谷底,最终归于平凡的简单生活。
这样的生命轨迹,让人只能发出人生的驿站,“路过的人早已忘记,经过的事已随风而去”的吟唱。
金瓶梅三女人物画像
潘六儿和王六儿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境况,然而在她们的生命历程中,却都有过各自的奋斗时期。
她们都曾不惜一切代价,用尽万般心思,使尽一切手段,奋力达到自己的追求目的,满足一己的私利和欲望。
可不论是风头占尽还是机关算尽,到头来都归于沉寂。
当看到庞春梅给潘金莲祭扫的冷清场面时,那些争风吃醋,占尽上风的得意,那种“霸拦汉子”,得到专宠的虚荣满足,都显得那样的无足轻重。
王六儿终归平淡的的晚景,反使人感到些许的慰藉和淡淡的向往。
这种充满哲理意味和思辨性的人物构思,几乎笼罩了《金瓶梅》中所有的人物形象。
不论是西门庆的发迹变泰,直至在人生最辉煌的峰巅时期因纵欲而亡的变故安排,还是对李瓶儿个性性格出人意表的描写,
包括对庞春梅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心性刻画,对吴月娘相夫教子唯求家兴业旺,而终落得家破人亡,反主为客的悖论叙说等等,无不显示着创作主体对人情事理周而复始,起点即是终点的“圆”型的思维特征。
二
《金瓶梅》由于是以虚拟人物故事为叙述重点,这一角度的选择,使其在明代四大类型的长篇章回小说中的情节结构设计颇具创意,且十分大胆。
笑笑生采用的“错层”结构方式,这既是人物形象塑造的需要,也是叙述主体创作构思理念的实现方式,其思维基点当与他对人物的设计思考是一致的。
《金瓶梅》首开以人物日常生活为叙说主体的叙事文本,故而文本中所有的故事皆因人物的行为活动而开始,所有的情节为人物个性性格的刻画而展开,人物的行为方式和心理活动则推进并左右着全书的情节发展和故事的起承转合。
众所周知,《金瓶梅》起到引领全书故事和情节发展的中心人物是西门庆。
从叙事的逻辑上推论,该人物的出场既然是故事的开端,文本的起始,那么当这一人物的行为活动终结时,也理所当然的是故事的结束,文本的完结。
然而,笑笑生并没有以这样的逻辑性来结构全篇。西门庆这一人物在第七十九回死去,故事和文本却依然在延续。
这样的创意对创作者而言是具有一定难度的。
因为,从对《水浒》中人物故事的移植,到《金瓶梅》独立叙事空间的完成,这个时空上的过渡和融合的转移过程虽然十分成功,但在操作上并非一蹴而就,相反需要有相当的叙事艺术的修为才能完成。
在叙事过程正十分顺畅之时,中心人物行为能力的突然停止,这意味着必须结构出另一个新的叙述时空,创作主体等于给自己出了一个新的难题。
这于《金瓶梅》而言,是叙事演进层面上的再次转移。
兰陵笑笑生为何要这样铺排的情节?为什么要在西门庆身后还延续了整整二十一回的篇幅?我以为,根本原因在于笑笑生的创作宗旨使然。
他取材文学性的人物作为现实社会再现的行为主体,这本身就反映出他的创作思维意识中所具有的超现实成分。
换言之,笑笑生在以暴露的方式揭示着社会黑暗,在以细腻的笔法展示着人性丑陋的同时,更多思考是人的终极价值和意义所在。
所以,尽管西门庆死了,但是创作主体的思考过程并未完成,因此文本就还要继续下去。
崇祯本《金瓶梅词话》插图
如果说笑笑生以一个人物——孟玉楼的出现,完成了从借用或移植《水浒》向《金瓶梅》的过渡的话,西门庆临终托婿的这一情节则是完成了全书结构设计上“错层”的重要交接点。
通过这一情节,把陈经济从故事中的边缘人物推到了中心位置。
陈经济是西门庆的女婿,他的父亲陈洪是朝廷要员,陈洪与朝廷显赫人物、八十万禁军提督杨戬,既是同朝为官,又是儿女亲家的关系。
西门庆正是通过与陈家的联姻,巴结上了朝中政要,由一个普通商人一跃成了五品级的副提刑千户,掌握着一方民众的治安和司法话语权的官员。
然而,宦海风云,变幻莫测。西门大姐与陈经济完婚不到一年,杨戬被弹劾罢官,“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同时问拟枷号充军。”
陈洪得到消息,急忙让儿子带着西门大姐,以及“家活箱笼”,连夜离开京城,逃往清河县西门府家避难,陈家也就此沉寂。
这样的家世背景和遭际,决定了陈经济在情节发展的位置不可能是引领性的。在西门庆发迹变泰的全过程中,他的分量实在是微乎其微。
因此,对情节的推动和故事的构建上,似乎看不到这一人物所起的作用,只有零星的笔触写到西门庆对这个女婿的培养。
西门庆在临终时,把保家守业的重任,一股脑地交到了陈经济手上,并由此终结了西门庆时期的家族史,开始了一个由陈经济为引领的的另一段家族史的篇章。
陈经济执掌西门府在文本情节结构设计上是一个精心布局的重大转折点。这一情节起到了建构另一个新的故事情境叙述展开的重要作用。
陈经济这一人物的个性特征,在西门庆时期已经有所展示。
从他对潘金莲的惊艳到眉目传情,从对西门庆娈童的觊觎到行为苟且,都间或地勾画着这一人物所具有的纨绔子弟的堕落心态和糜烂生活的习性。
尽管西门庆对这女婿多有栽培,不论是商场上的大事小情,还是官场上的迎来送往,或是友朋间的交结往来,甚或西门府扩建施工的工程督管,西门庆都让他参与,放手交办。可是,却没能看到陈经济能独当一面的能力。
这样的描写,为后来西门府由兴而衰的必然性埋下了一个十分合乎事物发展逻辑的伏笔。
陈经济面对西门庆猝死的突然变故,只有尽其所能,支撑起了西门府最艰难的日子。
他接下了家里所有库房的钥匙,管理着西门庆名下所有商铺的伙计,除吊丧祭祀,迎来送往,人际应酬之外,还要负责生意打理,销售收银,账目盘对,调货配货等等。
给人看到西门府似乎将迎来一个陈经济的新时期。
然而,创作主体的构思却十分巧妙地在这平稳过渡之后安排了另类的人物命运,结构了更为出人意表的情节,铺陈了另一条命运的轨迹。
“情”和“欲”,在笑笑生的叙事思维中,依旧是对人性最本质的反映,依旧是人物行为活动中的重要支配动力之一。
故而,陈经济既掌控了西门府里里外外的支配权,又怎能放过他日思夜想的五房姨娘潘金莲呢?
由此一节,便引导出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吴月娘终于赶走了陈经济,也赶走了潘金莲和庞春梅,彻底灭了第五房。
旁观这一切的孟玉楼以改嫁而离开西门府,李娇儿则重回丽春院,孙雪娥也因为与家奴有染且私奔,被官府拿获,她与西门府的关联也就此终止。
姨娘们的尽数离去,四大丫鬟的悲剧命运,家奴伙计们的纷纷叛离,西门府的偌大声势如大厦倾覆般迅速。
至此,西门府已经是万般凋敝,物是人非了。
陈经济离开西门府后的沦落天涯,以致坠入社会最底层,不仅与草根人群为伍,还受尽凌辱的叙述,与西门庆的发迹变泰史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同样是情色男女事,西门庆是从人生的一个成功走向另一个更大的成功。
如果说,孟玉楼嫁进西门府是西门庆挖到的第一桶金的话,李瓶儿嫁进西门府,就是西门庆得到的一个银行。
陈经济却是在他终于可以为潘金莲赎身到时候,潘金莲已是白骨之人;
在他终于得到已经是守备夫人,一品诰命的贵妇庞春梅的庇护,终于从社会最底层挣扎到属于他的社会阶层的生活不久,却终结在一个莽汉的刀下。
从西门庆和陈经济的人生轨迹看,前者是一个上升的、奋进的、成功的态势,而后者却是沉降的、堕落的、失败的态势。
然而,生命的终结点却是十分的相似,都做了石榴裙下的风流鬼。
不论是西门庆的人生被经营的怎样的鲜花簇锦,还是烈火喷油;也不论陈经济的生命被作践的怎样万分凄凉,还是龌龊不堪。他们都借助了裙带关系,最终得到自己人生价值的体现。
正如同太极八卦图形的结构一样,虽有黑白曲直,终归被一个完整的“圆”所包含。
后二十一回在叙事的方法上,第一叙事主体讲述的成分大大增强,对事件过程的交代更胜于对人物行为能力的叙述,人物的个性性格特征刻画也就相对减弱,这与前面的七十九回形成一个显然的差别。
简言之,七十九回以前,文本叙述的主要对象是以人物为主,通过人物的行为来推动情节发展。
从八十回以后,则是以故事情节为主,通过情节发展来交代人物结局。
而从创作主体的思维层面来看,却并未产生如同文本结构布局般的大变化,依然是这种“圆”的思维方式统摄全局,第一百回“普静法师荐拔群冤”的情节设计可谓是最具说服力的证明:
为逃避战乱,吴月娘带着不多的几个家奴离开了清河县老家,途中再次来到永福寺投宿。
“是夜,普净禅师因“见天下慌乱,人民遭劫,阵亡横死者数极多,发慈悲心,施广惠力,礼白佛言,荐拔幽魂,解释宿冤,绝去挂碍,各去超生,再无留滞,于是诵念了百十遍解冤经咒。”
这一情节,往往被认为是笑笑生因果报应思想的叙事体现。可细细看看这一情节的讲述,便会发现在因果轮回报应笔触之下的质疑性。
轮回的结果是西门庆托生为富户男儿,转世后依然能享受富贵的生活;
陈经济转世到京城人家为子,可以再续皇城根儿下的平民生活;
潘金莲也转世到了京城人家为女儿,成就了她本就喜欢攀高枝的心性;
武大郎转世到的是徐州乡下人家为子,身份依然不高;
李瓶儿转世到京城袁指挥家为女儿,延续的是她官宦人家的血统;
花子虚转世到了京城郑千户家为子,仍是有头有脸的城里人;
宋惠莲转世为京城朱家女,摆脱了家奴的身份;
庞春梅转世也到京城孔家为女,得到一个自由平民的身份。
可并非所有的人都这样幸运,再看张胜转世成了贫家子;
孙雪娥转世还是贫家女;
西门大姐更不堪,投到了番役家为女儿。
简单看看这样转世轮回的结局,该是让人满怀狐疑所谓的因果报应确实是不爽的吗?
在这样的大结局中,似乎并没有完全体现出“善恶终有报”的因果关联。反而有“恶人享富贵,善人遭贫贱”之嫌。
而正是这一点,笑笑生叙事思维的深刻体现得尤为突出。
人生的所谓是非黑白,曲直明暗,其实是充满了无尽的变数。
但是,人的生命不论有多少起起伏伏的曲线变化,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将在生的起始与死的终结周期里,归于一条平静的直线。
一个人此生的生死与下世的轮回,其实是人类社会衍生过程中,一次次周而复始的“圆”的运动罢了。
钱穆先生曾指出:“西方文化主要在对物,可谓是科学文化。
中国文化主要是对人对心,可称之为艺术文化。”[9]p239
于是,“中国叙事学的逻辑起点和操作程式,便带点宿命色彩地与这个奇妙的‘圆’联结在一起了。”[10]
如果说故事的铺陈是文本操作程式以及时间长度的起始,其有赖于人物行为活动推进的话,那么人物的行为的展开过程,便是因果逻辑关系的起点。
在一定时间长度中通过一定的因果逻辑关系最终完成性格个性特质的解读过程。这正是线性叙事的构思特性。
《金瓶梅》以全新的叙说方式,讲述着笑笑生对人生与社会的认知和思考。
通过对形形色色人物命运轨迹的展示,终于完成了一个悲情的宿命命题——生命彼岸的虚妄轮回,并不能真正意义上完成人的本质性批判。
人生是永不完美的,但是人类发展的永动力量恰恰在于对完美的不懈追求中。正像“圆”是最缺乏稳固性的,但它却是完满的最佳形态一样。
注 释
[2] 刘上生. 中国古代小说艺术史 [M]. 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3] 鲁 迅. 鲁迅全集·中国小说史略 [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4] 曾庆雨. 论《金瓶梅》的叙事建构与叙说特征 [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2009,(3).
[5] 许建平. 金学考论 [M].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6] 参看《续藏经》第一辑第二编第二十四套第五册。
[7] 曾庆雨. 论西门庆文本内界形象的他视角差异性 [J]. 明清小说研究,2007,(1).
[8] 曾庆雨 云霞满纸情与性——读金瓶说女人 [M]. 上海: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9.
[9] 钱 穆. 现代中国学术论衡 [M]. 长沙:岳麓书社,1988.
[10] 杨 义. 中国叙事学:逻辑起点与操作程式,[J]. 中国社会科学,1994,(1).
作者单位:云南民族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当代文坛》,2012,第4期,略有增改。转载请注明出处。